海风

  (一)

大概向晚这辈子都是属于海的,她也只能是海的。


向晚是个挺幸运的女孩,有爱她的阿爸阿妈,一家人开着个不大的面馆,临着街道与石阶,终年绿荫蔽着,倒得了凉爽。渔村很小,但面店生意还不错,总依稀有些客人。

向晚的爸妈难免摆脱不了那个时代的思想,向晚上完小学就辍学了,终日在店里帮忙。围着围裙,她长发就海藻般铺在背后,笑容从不下嘴角,白昼常常没发觉便已溜走。除此外,看起来,向晚的生活还是挺不错的。


可惜,向晚生在一个动荡的年代,倒非朝代更迭或战乱四起,而是文化。


在这个闭塞的渔村里,开始出现金发碧眼的异国人。

渔村村民眼中,那些人身上的西洋货,口中夹生的汉语,都泛着奇异的色彩:是未知,伴随降临转机与派生的危险。

于是,有些渔民开始变样:抹起发油,放下裤腿。好多年轻人不再打渔,也鲜少再说家乡话了。

再后来,他们又开始变化,有些人变得露宿街头,有些人又回去打渔,还有几个,同着那些金发碧眼的外来人一起消失不见。


向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她问阿爸:

“阿爸,那些人都去哪儿了?”

“他们去内陆了。”

“内陆是哪里?”

“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。那里看不见海。”


有时候,向晚坐在面店旁的石阶上看书就会想,那些人真傻,海边的日子多好啊,为什么还要跑到一个叫做内陆的地方去呢?毕竟阿爸说,海边的人只能属于海,向晚也觉得自己只能是海的。


(二)

渔村终年都很湿热,一直这样,从来就没变过。

向晚也是,她也一直一个样:喜欢将自己的一大把头发辫起来,松垮垮地垂在后颈,有些稍短的,就随风飘。向晚有一盒发圈,是阿爸出海打渔时的鱼胶做的。她大多只用梅色那根,其他的偶尔会戴在手腕上。

白天里,阿弟去上学了,阿爸在后厨忙,向晚就出来招呼客人。有时候清闲,她就拿本书跑到店旁的石阶上去,趁着树影妖冶起舞,她就拾起昨日没看完的故事。向晚会把及脚踝的蓝布长裙拉起几寸,好让路过的海风钻进腿间,带走几分暑气。

她常常一坐就是一个午后。向晚独自在绿荫里躲过最狠辣的太阳,等到天气小一些了,就起身回店里看看有没有事情可以做。


在小村子里,一隅,就可能碰到大半的人。毕竟向晚就是面店的活招牌。村里人都这么说:这个姑娘,倘若鬓边别了枝花,那你定要进去吃碗面再走。她那天心情很好,多半会送你份鱼汤。

有时向晚看得眼睛酸胀了,就撑着头看外面车马过市,有熟识的人走过,她就喊上两声:“林叔!你上次不是想吃臊子吗,今儿我妈刚炒了呢。”

偶尔也会闪过些穿校裤和白色背心,光着膀子的男孩。那是刚从学堂里偷跑出来的学生,骑着自行车乱逛。要是碰上了她阿弟的熟识,向晚就用布包了课本,穿过满街乱响的车铃,叫他们捎过去。


(三)

渔村里的姑娘,大多都是靠姓氏区分的。面店里的长辈都叫她向家姑娘;比她小的孩子,就喊她向姐姐。

向晚呀,就顶着这行头,连同她的长裙,石阶,书与称谓,生活的很幸福。

她想,这些都是海爱她的赐福,是她爱海的勋章。


(四)

日子就这么晃着,树影就妖冶起舞。

向晚统共就三本老书,还是妈妈年轻的时候买的。翻来覆去地看,连封面都发皱了。

和着腿间的海风,店里的“向家姑娘”就把向晚绕在指尖,翻来覆去,向晚觉得自己都要发皱了。

可日子就这么晃着。


向家姑娘被叶间漏下的阳光晒得迷糊,她多希望在自行车铃乱响的隔街能传出一声:

“向晚!”


(五)

莫容不是金发碧眼,但她是外来人。

莫容的父母说他们祖上是日本的,于是渔村又多了一栋日式屋宇。


那天晚上,向晚对她弟弟说:

“阿弟,我跟你打赌。他们不一会儿就要去内陆了,就和以前那些人一模一样。”


可渔村的潮汐起伏,却没冲走莫容一家。

大约是因为莫容不是金发碧眼。



(六)

莫容的家庭也挺好。

她父亲是个觥筹交错的商人。该在家的时候都在,是个无可指摘的父亲。无可置疑,富有的,体面的,一如他期待的家庭,履历般得体。

她母亲是个爱穿和服的女人,家里也经常出入些打扮高雅的女士,一起小聚。夏夜暮色渐浓时,一楼花园里常传出彻夜不息的笑声,惊走几只梢头浅梦的鸟。

他们知道莫容的好恶,会抽时间陪伴他们的孩子,全家一起出游,过节。而莫容的房间里也堆着唱片,吃不完的秋刀鱼和藏起的清酒。

总的来说,莫容的生活也挺好。


莫容十四岁那年,她父亲送了她一栋小楼阁,临着海与白沙滩,还有一别小院。父亲说她可以在那里住到成年。

落成那天,他们一家驱车去海边。莫容高兴坏了,当晚就搬了进去。她用小刀在木栅栏上歪歪扭扭地刻上“我的”。


她父亲问她想取个什么名字,她说:

“秋空。这是我的秋空。”


莫容总会把喜欢的一切都唤做“我的”。

她父亲从内地买来了一只大乌龟,通体灰色,约莫有十多斤重。刚来的时候它就只窝在莫容给它搭的窝里。莫容盯着它看了好久,说:“从今以后,你就是我的灰石了。”几年后它被莫容带到了秋空,平时莫容吃剩的秋刀鱼骨头就喂给它。而它后来甚至还成了莫容移动蒲团,莫容平时就坐在灰石背上看书,听广播。每次莫容躺在床上喊它“灰石!”,它就缓缓伸长脖子望向莫容。时间长了,灰石背上有几处老得变了色,莫容依旧固执的喊它灰石。

还有时,一些伴着青柠或者梅子的午后,女仆把餐具都收拾干净了,莫容还坐在阳台上。那里能望见海边,温热的白沙滩被明日晒成金黄,莫容的呼吸渐渐与潮汐同拍,有时也会被海鸥的叫声打岔。

于是她到渔村小路上疯跑,差点撞上几辆自行车,然后隔着满街乱响的车铃,喊:

“向晚!”


莫容就看见对面石阶上,向晚在人群中分辨呼喊的方向。她会先将目光转向店里,接下来才看向对街。

“怎么了,莫容?”

“早上好。”

莫容也不过街,只顺着下一辆驶过的自行车消失于向晚的视野。


大约过了三、四周光景吧,向晚也记不清了。但后来的一个晚上莫容肯定地告诉向晚,她那天鬓边别了一枝很美的花,是淡紫色的。

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吧,莫容那天没有对向晚说早上好,她头一回走过街,路上车马穿行。她来到向晚面前,石阶下,说:

“向晚,你好像很喜欢看书。”

“是,非常喜欢。”

“那你来我家吧,做我的客人,我拿书给你看。”


莫容觉得自己的笑容刚刚好,过膝的半裙也才烫过。她朝向晚伸出左手,一切都很棒。

于是她看向石阶上的女孩。


向晚合上书,垂眼用指节摩挲自己旧书上发皱的封面,她看见自己褪色的裙边,停驻了一双精致的细带凉鞋,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得她双目生疼。

向晚把低埋的脸扬起,正对着莫容的笑颜,她轻轻地说:

“不用了。”


(七)

向晚依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看书,只一人。

莫容开始频繁地来面店吃面,一个人来,吃了就走。她把钱用碗压着放在桌上。向晚有几次偷偷看她的背影,莫容好像真的就只是来吃面的。向晚告诉自己,莫容不会再搭理她了。


悻悻摇头间,只是几个午后。

毕竟,在渔村的朝暮里,莫容住在她的秋空,有清酒与秋刀鱼作伴,她以后还会穿上和服。兴许,还会去内陆。

“这谁说得准呢”向晚嘀咕着耸了耸肩,随即又沉寂下来。


向晚看着自己床头发皱的三本老书,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新鲜的词语,带着绮丽张扬的色彩:未来。

向晚感到不安,这是她从未思索过的词。

她站起身来,用力抓着自己泛白的指节,呼吸如乱了拍的涛浪肆意。她焦急地四顾,想要找寻一些坐标、一些定位。但其实她此时眼中什么都聚不了焦。

她只是翻找,她只是无助。


向晚白着唇杵在原地,既无力走上前,脚后跟磕着的木头床边也不容许她退后半步。

一片暗的房间,物件在透过梁上窗的日光中隐约,浸染上海般的幽光,弥散着咸味。方才还在旋转的房间终于随着向晚内心的安宁而平静下来。原来,一切仍是原样:促狭的空间,及踝的蓝布长裙,腕上的发圈,还有总会宽恕她的海。


“还好,还好……”

向晚重新坐回床上。

“一切都还没变,我还是那个海的向晚。”


(八)

莫容又离开了,今日份的可能仍是,否。


莫容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面汤,将碗重重放回桌上。动作有一刹那停顿。她把头稍稍转向石阶,轻叹一口气,又收回目光。

思索片刻,她在碗底压好钱后就起身,整理裙摆,离开了面店。

向晚看着莫容的身影顺着驶过的自行车消失,从石阶上起身回店里收拾。筷子横架在碗上,汤水见底,碟子与碟子推攘。


向晚低垂着眼眸,指尖灵快。

顿然,刚抽出钱的手停在碗沿上方,空中飘起一张四四方方的纸条,全不顾向晚的惊愕,逍遥飘荡在半空。

向晚立马放下碗碟,伸手去抓那翻飞的白花。

灼灼目光中,她展开纸条:

“亲爱的向晚:

沿着白沙滩走,你会看见一栋有栅栏与院子的楼阁。我住在那里,我们可以在沙滩上一起看书。

当然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

莫容”



(九)

晚饭过后,便是店里最清闲的时间。向晚的弟弟不用上晚课,这个点就到家了。面对稀稀落落的客人,家里人完全忙得过来。

于是向晚就踩着夕阳跑去白沙滩。


莫容总是来得很早,伴着潮汐的浅吟低唱,坐在白沙上等向晚。那片翻涌的浪呀,就像是莫容的眼,倒映天空的苍茫化作地毯为向晚洗尘开路。

而向晚,提着裙摆,似来应约,更如浪花簇拥,缓缓归。


有时他们一起看同一本书,也会各看各的。也许是黄昏独有的风情,莫容不怎么坐得住,隔一会儿就漫散了心神,揪一根杂草绕在鼻尖嗅,半阖着眼,看看浪潮,也看看向晚。站起身来,跑到海里去,把迎面的潮踢成碎沫,又在沙上凿出几个坑,等着报仇的浪来冲平。乐此不疲。

累了,她就又回到向晚身边,伸着颈瞅她看到哪一页了,过后便无聊地躺在她身侧,迎着日光,比划投射在沙上的手影。

如果莫容运气够好,向晚把手里的书看完了,剩下的时间莫容就给她讲故事。莫容告诉向晚,在她故乡有一种很美的花叫樱,每年只开一个花季,开完就谢。她说想折一朵戴在向晚鬓角;莫容说她养了一只大乌龟,如果喊它灰石,它就会爬过来望着你瞧;莫容还向向晚保证她偷偷藏了好几瓶清酒在秋空,有机会一定带来。但向晚说她不会喝酒,莫容告诉她没关系。


通常来讲,她们都能赶着落日卡在礁石上时回家。

莫容会在白沙滩上抓几只螃蟹,闹着要去面店,让向晚的阿妈炒给她们吃。这样她就有理由把向晚一路送回家。

两个女孩的影子斜斜投在白沙上。莫容提着蟹走在向晚后面,看着起伏不定的潮汐打湿向晚的蓝色裙边,染成深色。

莫容一晃一晃地走,她觉得海岸线可以好长好长。一旁的渔火融在血红的落日里,照出她俩身前的路。莫容看见前面向晚浅浅的脚印,她就走上去加深那个印痕。这是她一个人的游戏,是向晚转过身来她就掩住的嘴角。

渔村的夜很暗,很静。可向晚与莫容眼中闪着的光,如流转的碎冰。望着对方,容颜消隐于暗空,只剩眸里,鹿入迷雾跳脱,如不语,如狂言,如她们年轻的魂灵。


(十)

时间就这样过了很久,就到什么时候呢?大概久到向晚差点忘记自己是海的。


又是个海风习习的晚上,向晚和莫容仍并排趴在沙滩上,手臂支起上半身。

今晚对于莫容挺特别的,因为她终于把清酒偷带出来了。莫容今天没有去与浪嬉戏,就一个人喝着清酒,听近在咫尺的向晚给她念书听。

这是她们第一次呆这么晚。太阳一落下礁石,天空就整个暗下来了。向晚把莫容带来的小夜灯摆在细软的白沙上,一小片昏黄的光就把她俩笼住,从四周黑褐的岩石中突显出来。向晚能感到上空海鸥寂寂,纯白的羽毛也被夜色浸成灰,像她被海水染深的裙角。整个沙滩上空寥一片,能陪向晚的大约也只有那浪了。


莫容一会儿就把清酒喝得精光,攥着个空的瓷杯迷迷糊糊。

海风习习呀,向晚再无心念书,合拢了放在一旁,听海风吹来莫容的醉言。

莫容把红透了的脸靠在向晚肩上,两个人仍并排趴在白沙滩上。莫容嘀咕着,而向晚兀自把小夜灯拿在手里把玩,任由莫容低声喊着自己的名字。

“向晚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“向晚呀。”

“我在。”


莫容握了握向晚的小臂,努力支棱起上半身。

向晚放下手中的小灯,埋下头,把自己的脸靠近向晚的脸,以免海风习习,吹得话语飘散。

“向晚,你的名字很好听哦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很喜欢你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
(十一)

向晚在习习的海风里独自坐了很久,旁边是睡熟的莫容。莫容的发丝四下飘,轻挠在鼻尖,牵连向晚的目光。于是向晚就这么看着,直到黄昏般的灯光无言熄灭,她才如惊醒般慌乱起身,就着朦胧月色把莫容送回秋空。她们踩着一路稀疏的青石板与沙地错落,深深浅浅。

耸立在黑暗中的屋宇渐渐突显出来,在夜幕中隐约,失了白日里的活力,显得阴郁。

这还是向晚第一次离秋空这么近。她缓缓走向秋空,栅栏的缺口处有个矮小的阴影。向晚扶着莫容疑惑地一点点走近。


恍惚的灯光终于照到了阴影,向晚一下就认出来了,那是灰石。

向晚望着灰石敦实的身影,突然发现,不知何时开始,自己竟知道莫容生活中这般多的事情,甚至自己,也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融进了莫容的点滴。

向晚心中生出些别扭、久远的情思。

习惯,这个东西太可怕了,像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剑,插在小腹中滞留了好久,至今才发觉疼痛。


灰石挡住去路,向晚停在门口。它的身影在暗中显得坚毅,光与影扑朔交错。向晚有些无措,试图跨过灰石,可背上的莫容摇摇欲坠。那搬开它?可双手又怎么腾得出空。

向晚紧紧掐着自己,视野中的场景恍惚,鬼魅般摇曳着嘲笑她的自大:被拒之门外的家伙,竟也大言不惭地自诩内行。

背上的莫容却动了,仿佛醉了也认得回家的路,无声昭告此处真正的归属者。她支起头对着门口醉醺醺地喊灰石。灰石缓缓从壳中伸出脑袋,睁开混沌的眼睛,半张嘴,伸长脖子盯着两人看。

兴许是听到了些动静,院子里走出一个女仆。她看清来人,赶忙将莫容扶了过去。还半迷糊着的莫容边走边回头朝被撇在门口的向晚笑,眉眼染上醉意,捎带迷离。半途上,女仆诧异地看了眼向晚,好像有什么话在嘴边,但末了还是没有说。她咬了咬唇,转身匆匆离去。


两人的背影与秋空夜幕混在同一张画布,油画般的浓郁稠腻。

门在身后关上,割裂向晚远眺的视线,割裂这两个女孩的世界,又或者说是,把她们归还到各自原本的世界。


转眼间,又只剩下向晚与灰石四目相对。

向晚就愣愣看着灰石,看着这个她本该陌生却分外熟悉,的灰石,的莫容,的异国文化。


向晚突然想起她该回家了,已经很晚了。

她转头看向渔村的方向,那里仅剩的几盏仍亮着的灯火里,有一盏为她而燃烧。另一端连的是她的父母,她的渔民父母。

向晚顺着栅栏向外走去,却无意间瞥见上面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:

“我的”。


文字是火药,会在脑中炸开。

向晚想起一个字,一个她都快忘记的一个字。 

她惊恐地看向远方,虽然现在那里一片漆黑,但却有一整片从世界底部升起的轰鸣,混合向晚心中震荡着的坍塌。


海。


向晚突然惊醒自己身在何处,这里不是海的地方。

她看着眼前的一切:莫容,莫容的秋空,莫容的灰石。

而自己呢,身上还残留着沾染的清酒味


“太远了……”

向晚又跑回白沙滩。暗中被沿途的礁石绊倒在地,用手摸索着前行的方向。四下里一片漆黑,向晚只能摸到无尽的沙砾,带着心中的绝望,低声地轻声地,向自己,向暗夜,向找不到的迷途海,忏悔。

“太远了……我找不到海了”


(十二)

在白沙滩上看书的是莫容,只她一个。

也并非全然在看吧。莫容坐在温热的沙上,把书放在一旁,原先向晚的位置。她望向远处的海面,看海鸥四下奔逃。海边风景很美,澄澈阳,白沙被晒得滚烫,散步的男女稀落,从海面上反射的光晕如白虾在悬空中游动。一切空洞洞地美着。莫容呼吸有点乱,跟不上浪的节拍。

如果莫容运气够好的话,能碰上阵识字的海风,路过的时候顺带翻翻一旁的书页,给她念上几句书中的故事。

这一点倒是没变,莫容仍是一坐就是整个下午。因为她知道,若那礁石后面只有潮水与白沙,海鸥定不会四下逃窜。


向晚这几天吃了晚饭,仍会去海边。但是她被驱逐出了白沙滩,只能独自躲在礁石后面,像是攀在浮木上远眺灯塔,浮浮沉沉。海藻般的长发吹在脑后飘着,看似逍遥的落寞。咸湿的海水舔舐她的脚踝,荡漾开的泡沫圈住她,成为镣铐;怪石上铺着散落的海星, 也嶙峋扎着她的手。

每次向晚看见海风撩拨莫容额前的碎发,都会油生出奔向沙滩的念头。但秋空的轮廓在不远处隐约矗立着,似灯塔警醒着,甚至比手掌下的怪石更刺痛。

于是向晚就懦弱。


(十三)

在满地兵荒马乱里,前方是一片懦弱的海

向晚走进海里,缓缓地,放任海平线一寸一寸吞噬自己,从脚踝到小腿、腰身、脖颈、发丝。她无声哀号着,可眼泪在汪洋里是无痕的。一片澄澈的蓝水晶里,万物都安宁,管你是否痛苦,只要在海里,它就包裹你,你看上去就是澄澈的蓝水晶。

海很温柔,缓缓盈溢,像是被咸苦的海水掐住喉,却让眼泪从上方流出,于是咸苦进入咸苦,归寂。

海会轻轻地,只轻轻地耳语向晚:“孩子,这里很幸福。”


向晚要么挣扎游向大洋彼岸,用泡得虚浮的双脚踩礁石沙砾上岸;要么葬身鱼腹,连同尸骨都献给海,毫无保留地属于海。

其实向晚也是无奈的,毕竟她生来就在海底。


(十四)

选择终究是要做的,这由不得向晚。


她又往海边走,今天阴雨连绵。

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气球,被灌入气体不断胀大,皮都淡成透明了,论谁碰一下都会炸开。向晚沿着小路斜坡向下,一边走一边这么想着,心中愁惘无限,摇头轻笑自己的无奈。她脑袋里乱糟糟的,任思绪杂草般疯长。

路转崖壁现,露出一整片天光。莫容不在沙滩,这就是那根针。


向晚跑向秋空,比思绪与杂草更快,沿途的石子让她回到莫容醉酒那晚: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,只是四下里一片寂静,向晚就开始紧张。

大约潮汐乱了拍。


向晚跌跌撞撞来到秋空。女仆却好像是早就侯在了门口,垂手而立,一言不发,头低埋在阴影里,敛去眉眼的忧色。待到向晚走近,也不多作解释,转身就朝内院走去,引着向晚向前。

向晚最后一次抬头看向秋空以外的天空,灰蒙蒙, 云层如砖瓦,好像在告诉向晚,这里没有甚么值得流连的了。

向晚叹了口气,转身小跑跟上女仆的步伐。


她一个人走上二楼,女仆已经离开了。

偌大的厅室里,只有莫容一个人,蹲在地板的中央,头深埋在双膝之中,身形隐隐抽泣着,一旁是一动不动的灰石。

屋内没有开灯,就任由富丽的房间空荡荡,似只肺腑被掏空的美丽羔羊。只有窗台外昏暗的光线照进,如神父施恩时悲悯的目光,为浮空蒙上层阴郁的灰色。


听见有人进来,莫容抬起她的脸,带着未干的泪痕,淡淡看向向晚,一言不发。

向晚走进莫容,蹲下。目光同样冷清。她用指节轻轻拭去莫容脸颊上落下的泪珠。

只轻轻地,一下、一下。

莫容再忍不住,扑进向晚怀里,放声哭起来。

向晚却仍木然。怀里莫容怎般落泪,她双眼也只是盯着房间昏暗的角落。

“向晚……”

“我在。”

“我的灰石死了。它刚才爬到我面前,直掉眼泪。”

“莫容,不要哭。”

“那是我的灰石……”

向晚把莫容的脸从怀中抬起,像一朵轻颤的花,绽开在她的掌心。向晚心脏就揪紧。

“莫容,把灰石埋了吧,就葬在秋空里。”

“我的灰石已经不在了。那你呢,向晚?你会是我的吗?”

莫容直直看着向晚,逼仄得不留下一点迂回的空间,灼烧着向晚心中那片懦弱的海。

于是汪洋沸腾。

向晚在莫容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破碎的容颜。

“……”

“向晚?”

“不,莫容,不会的。”


(十五)

那夜过后,莫容思量了很久,最总还是决定把灰石埋在秋空。作为后果,她逃也似得搬回原来的房子。

坐在车上,外面掠过渔村风光。莫容有点后悔,她想起那晚的情景:莫容猛地站起身,可向晚仍是蹲着,一言不发,像不知道自己的言语能引起面前的人多大怒火。但不是,她能完完全全感受到身边人愤怒到颤抖,而她内心也冷裂般剥落。但她更知道,此刻,她最好沉默。

莫容盯着向晚,向晚看向虚空,一旁的灰石一动不动,只有月光青幽幽,暗自在夜里浮沉。

向晚缄默地蹲着,模样温驯,就像渔村里所有的妇人那般——逆来顺受却又惊人地倔强。

向晚终于流露出性格中让莫容恐惧的因素。


莫容记得她对向晚轻声说,遮掩住颤抖的无助:

“你,出去,离开秋空。”

向晚照办了。


莫容又住回曾经的房间。

关于向晚的故事,像是学生时代一场半途惊醒的午觉,伴着帘外悠远的蝉鸣与淅沥的雨声,如隔世。

莫容开始整日整日坐在二楼起居室的阳台上,听楼下传来一阵阵令人生厌的女人尖利笑声,穿插犬吠与海浪轰鸣。莫容把自己泡在装清酒的瓷杯里,晃悠度过了她的17岁。


那一天,莫容的父亲走进她的房间。满地杂物铺在地上,如空荡雨林里遍地的奇异植物,开出诡谧的花,暗紫暗紫,蛰伏在迷离的雾气里,吐着扑朔的气息。父亲仓促挤过房间,来到阳台,皱着眉提醒半醉的莫容:“差不多就收拾一下,我们该走了。”

莫容喝得迷糊,摊了摊手,虚指满地狼藉,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可带的。父亲耐着性子解释说还有秋空的东西。

莫容好像反应过来父亲说的不是去哪里出游,挣扎从椅里站起来问他们是去哪儿。

“内陆。”

莫容想起来了,秋空刚建成的时候,父亲就告诉她,自己可以在这里住到成年。


(十六)

相传,在覆巢的灰烬下,尚能燃起新的火焰。


一路无言。去往秋空的车程中,莫容独自灼烧。打开车窗,让灰烬纷纷扬扬洒了一地,又被车外劲疾的风吹走,遗失在道路两旁,如往事再也看不见。

“没有可能了。”莫容看着后视镜里消逝的余灰,企图把心思栽成路边的野花,然后兀自宽慰说任其野蛮生长。


莫容只一人到秋空,这份记忆她不愿分享。

她走进秋空,推开栅栏,如启封、又如归来。小楼明媚依旧,只是隐约落了尘。阳台仍然是绝佳的位置,往下看,能看见海边,温热的白沙滩被明日晒成金黄,海鸥翱翔,人群三三两两。还能看见,蓝布长裙被海水浸湿,蓬松的长发随意被梅色的发圈辫在脑后,碎发就任它飘。

莫容看着那恬静的侧颜丝毫未落尘,她抓着窗沿的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莫容唤来久驻此处的女仆,低声吩咐道:“请备一份秋刀鱼与清酒。瓷杯,要两个。”


向晚一抬头,就看见空了一年的阳台上,莫容正冲着自己笑。

二楼的阳台,半入阳来半遮掩。莫容坐在躺椅上,翘着腿,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,双臂也交错叠在窗沿上。她支出一条小臂,手中握了个小瓷杯,不用猜也知道是清酒。戴着墨镜,嘴角上挑,看不见瞳眸,情思也跟着被藏匿。眉目间,捎带笑意。

向晚发现,这一年间莫容变了好多。


莫容朝着向晚扬了扬手中的酒杯作为礼貌性的问 候,然后就准备缩回身体关上窗。

“莫容!”这一次,却是向晚先开了口。

莫容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,重新探出脑袋,笑意不减。

“怎么了,向晚?”

向晚这时才明白当初莫容的果敢,而她,既没有勇气穿过满街乱响的自行车铃走到秋空楼下,也不忍顺着行人自此消失于莫容视野。她只颤抖地提高声音,以期盖过穿行而过的海鸥振翅与习习的海风,防止话语被吹得飘散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

“嗯,好久不见。”

“我能去你家坐坐吗?当然,如果你愿意的话”

“乐意至极。”


(十七)

向晚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,束手束脚的模样与秋空格格不入。

莫容斜斜靠在椅上,慵懒的神情归属疏倦的主人。她嘴角噙着笑,右手随意挥了挥,示意向晚坐在小桌几的另一侧

向晚在榻上坐定,神色拘谨,指尖绞着衣摆,半晌问道:

“听说你要去内陆了。”

“是,今日回来便是收拾行李。”

“那这次就我喝酒吧,当作为你饯行。”

“我记得你说过不甚酒力。”

“已经一年未见了。”

“好罢。”


向晚拿过莫容手里的酒杯,为自己斟上一杯清酒。对座的莫容用筷子撕着秋刀鱼,眼角韵味散漫。

两人就都不说话,两人就都看向窗外:

骑着自行车的男孩左拐右拐,惹得满街都是乱响的车铃。穿得清凉的男女并排走在白沙滩上,落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。向晚看着莫容,暗想,原来岁岁年年是不会变的,独是朝朝暮暮的人流转。

“莫容,说点什么吧。” 

“你想听什么?”

“我们是怎么认识的,你还记得吗?”

“记得阿,当然记得。那天,嗯,那天你很美,坐在石阶上独自看书,鬓边还别了一枝花。”

“这我倒记不清了,有花吗?”

“嗯,淡紫的。”


两个人聊了许多、许久。说几句,向晚就仰头灌一口清酒。

瓷杯中的液体,如月相盈缺不断。 

莫容说她要去内陆读书,可能再也不回来了。她问向晚家里的面店如何。向晚有点醉了,只小声地回答说还撑得下去。


天色愈发地晚了。太阳一落下礁石,渔村的天空就整个暗下来。向晚手中的瓷杯泛着青幽的光,将两人从四周昏黑的陈设里突显出来。莫容能感到屋外海鸥寂寂,纯白的羽毛也被夜色浸成深灰,像海水沾湿了向晚的裙摆变成深蓝。

海上潮汐喧腾,浩浩而来,却又注定只能黯然褪去。


向晚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酒,攥着个空瓷杯,醉意染红了她的脸。

大约是海风习习,又红了向晚看向莫容的眼。

莫容用手支着头,筷尖随意撕着秋刀鱼,听海风里夹杂传来向晚的醉语。

“莫容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“莫容。”

“我在。”

“我作不了你的向晚。”

“我知道,你说过。”

“可是莫容,我好想作你的向晚,但你要去好远的内陆,那里看不见海。”


这次,莫容没有再回答向晚,而向晚也睡了过去,独莫容在海风里停留。

可连莫容最后也关上门,离开了房间。

大约怪海风习习,莫容没有低下头,也没有放下手中之物,把自己的脸靠近向晚,所以海风吹得语言飘散。

大约怪海风习习。

大概向晚只能是海的。

评论

热度(2)